1988年8月16日下午,当我接到北京某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,喜出望外的父亲对我说过这样一席话:“这下好了!我们家终于打败他们了!东子,你真是个好样的!”父亲平时见人唯唯诺诺,而从那一天,他即使见了顶头上司也一改常态,表现出的不卑不亢,令我和妈妈都十分惊异。“你好好干,将来考硕士,考博士,留学,我看谁还敢轻视我们……”
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教师家庭,父亲是那所师范学校的体育教师,母亲在附小教书。因为父亲的学历限制,一直不得志,上了年纪,到了论资排辈的时候,学校领导也没重用他。父亲心理失去平衡,时间长了,显得愤世嫉俗起来。
我考上了名牌大学,父亲因此扬眉吐气。在我上学期间,父亲为了我在学校不被人忽视和小看,他省吃俭用,把省下来的钱都寄给了我,并且每次来信,都提到“不要露出穷酸相”。他谆谆教导我做一名穿好、吃好、学好的三好学生。
毕业那年,考研通过,我接着在北大读文学硕士。
父亲的愿望是我在毕业后能够接着到国外留学,无论去哪个国家,也无论学什么专业,他似乎都不在意,只要能出国。父亲坚决的态度影响了我,我开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寻找出国的途径。
与留学生和外教们套近乎,成为我那时的“主业”。希望在论文答辩时彻底破灭了!我是全班最后一个通过答辩的。因为自己一直忙于出国,国内的工作也没落实。我像只热锅上的蚂蚁,焦头烂额,那时,离正式离校只有8天时间了!
突然,“幸运之神”来到我的跟前,论文答辩结束的第二天,外教佛兰克为我引见了美国人莱恩。莱恩说他能帮我。第二天,我去西直门波尔卡酒吧同他见面。看完莱恩带来的文件,我问他:“这个公司做化妆品,而且是一个直销公司,是不是打算开辟中国市场?”莱恩说:“不要你负责市场,这个公司的女老板曼菲尔需要一位私人秘书,你的相貌、年龄和性格都很适合。”
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千里之外的父亲。第二天,父亲就从合肥启程,经过一天两夜的颠簸,来到北京。
平日不乱花一分钱的父亲,那次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,大把大把花钱。不久,我的出国手续顺利地办好了。美国方面曼菲尔的邀请函和公司聘书都已寄到,签证等一切文件全部办妥,父亲再次赶到北京,按照事前同莱恩谈妥的条件,父亲将2万元酬劳交给了莱恩。
1993年7月底,我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。
按照纽约的地址,我找到了加布尔蒂花园曼菲尔的别墅,开门的门僮是位中国人,这使我感到意外,又十分惊喜。我感觉到他并不欢迎我。
他叫施清,一年前从福州来美国,学物理的,由于上咨询公司的当,来美国之后无处落脚,数番周折之后,做了曼菲尔的看门人。
从施清那里得知,曼菲尔是位年近50的独身女人,珂莎公司是她父亲留下的一份产业。当施清了解到我将成为老板的秘书时,他的笑容不太自然,叹了口气,嘀咕了一句:“哎呀,没想到我们都一个样。”我不懂他在说什么。
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的曼菲尔慈眉善目,看不出商人气息。更令我感到安慰和惊喜的是她居然还是位作家,平时很少过问公司事务,她的心思在读书和结交文朋诗友上,同时,我还知道她正在写一部以中国留学生为题材的长篇小说。
“你的英语很好。”她赞扬说,“但是,从莱恩寄来的你写的那篇文章里看得出,你用英语写作还不行。你需要练习……”曼菲尔看来并不讨厌我。
当得知将成为曼菲尔的文学助手时,我很高兴。晚上,她带我到一间中国餐馆吃了长达两个小时的晚餐后,回到酒店……我终于知道除了帮助曼菲尔整理文稿之外,更重要的角色是做她的“情人”!
“我喜欢中国男孩子。”曼菲尔对我说,那一刻,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心脏跳得快要蹦出胸口,这件事对我来说太突然、太不可思议了!
我的惊诧使曼菲尔很尴尬,坐在沙发上,我瑟瑟发抖,她显然生气了,一边穿衣服,一边质问我为何污辱她,为何不讲职业道德。
“出于对你的尊重,曼菲尔小姐,”我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不想这么做,你给我的其他工作我都会尽职尽责,我不想同你……”一时间,我语无伦次。
“天哪!难道莱恩没同你说明情况?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秘书?你让我蒙羞!”她非常气愤,接着说,“如果你不愿意做这份工作,现在就可以离开!你出去!”曼菲尔大声叫道。
来不及思考,我没头没脸地从房间逃了出来,穿过走廊,站在楼梯口,在这个时候,我停了下来。直觉告诉我,逃离曼菲尔是不明智的,因为那是在美国,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,身上的钱只够在酒店里住一夜。我不知道在楼梯口站了多长时间,当酒店保安人员将我带到保安办公室时,我只有向曼菲尔求援。
曼菲尔表现得非常大度,似乎以前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。在弗蒙特度过了半个月之后,我和她回到纽约。
在我没到美国之前,施清曾与曼菲尔同居过一段时间,由于施清患急性哮喘,才同她分开;但曼菲尔并没有弃他不问,将走投无路的施清留下来,给他一条暂时的生路。在他离开加布尔蒂之前,我们相处了半年时间,两个心理变态的人为了一种并不光彩的理由,勾心斗角,相互倾轧。
曼菲尔看我们发展到水火不容的程度,便在她的一个朋友那里,为施清谋了份差事,施清也由此有了个人发展的机会。一年之后,他摇身成为部门经理,据说还买了辆二手车,过着与我不可同日而语的生活。
1995年10月,我认识了从郑州来的邓汀小姐。
我委托邓汀为我找份工作,打算离开曼菲尔。
曼菲尔没有亏待我,每月开我2000美元工资。当家里收到我第一次寄回的5000美元时,父亲在电话里兴奋异常,对我也是赞不绝口。两年后,家里已焕然一新,就连最不讲究穿戴、一生都穿着运动服的父亲,据他在电话里说,也开始打起领带,买西装了。父亲出差在外地买了一套西装送给校长,称那套衣服是我从美国寄回去的,校长感激不尽,父亲说校长已成为我家的常客。父亲从教师到教研室副主任,到总务处主任,再升为副校长,他竟出乎意料地在电话里用他从没有过的语气感谢我。
曼菲尔对我越来越不满意,我也对我们之间的那种非常关系感到厌恶和深刻地反感。
邓汀没有给我找到合适的工作,当曼菲尔得知我去意已定时,她主动把我安排在她的公司做一名品质管理员,我要求到俄勒冈州分厂,她同意了。临行时我带上了邓汀,曼菲尔没有反对,她还为邓汀安排了工作。
到俄勒冈的两个月之后,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!
曼菲尔不知出于何种考虑,她将我从品管员一下子提到分厂副总经理的位置,由此我成为厂里员工的众矢之的。
为了加强自己的势力,在我的权限范围内,一个月内辞退了20多名临时工,同时招进了15名中国人。曼菲尔没有因为我给她损失了大笔辞工费责难我,只是提醒我,有可能遭到报复,并批评我的做法太中国化,要我以此为鉴,她希望我能够成为她在商界的得力助手。
曼菲尔的担心不幸言中,1996年2月17日包装车间罢工,在我处理事件的同时,邓汀被一伙来历不明的黑人轮奸了!
曼菲尔火速赶到,她提出赶快将邓汀送回纽约时,我坚持等警方有了消息之后再送她走,曼菲尔对我们说不必等了,警方不会有什么结果。为了不再节外生枝,她不顾我和同事们的反对,强行带走了邓汀。她可疑的行为使我一度怀疑轮奸案与她有关,后来事实证明,我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、偏狭的。
身心俱灰的邓汀打算回国。我对她已经产生了爱情,特别是她因我而受到伤害,我的心里更难以平静。我告诉她我爱她,我要同她一起回国结婚。
我把电话打到父亲的办公室,向他报告近期回去结婚。他很高兴,急忙问新娘是纽约的还是俄勒冈的,当我说邓汀是中国姑娘时,父亲停顿了一下,他问我为什么不找个美国姑娘,将来好申请定居美国。打电话时,邓汀也在场,我不便解释,不想再伤害她,就对父亲支吾了两句,并劝邓汀暂时留在美国。
邓汀没有原谅我,她离开时,没有通知我就悄悄地去了机场。
因为我的关系,俄勒冈分公司内部出现了严重内讧,当地土著与中国员工的矛盾越来越激化,虽然曼菲尔出面调停,事态的发展也未因此而得以遏止。由于没有听取曼菲尔的意见,我固执己见,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。8月23日,一个叫约伯思的工人纵火将成品库房烧成灰烬。曼菲尔决定将珂莎公司卖掉,我也因此失业。
约伯思被抓,他的朋友们认为事端由我而起,找我寻仇。当时我帮助曼菲尔处理转卖前的清理工作,留在了公司。9月19日上午,我正在办公室与财务总管核对帐目,突然几个工人闯进来,不由分说,一个矮墩墩的胖子举枪就向我开了一枪,子弹擦破了同事的耳朵,接着打了6发子弹,临危不惧的总管帕克大声喝止持枪者。我伏在写字桌下,一个沉闷的倒地声传来,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时,那些人已不知去向,警察这时从门外走进来。
当天我就逃到纽约,躲进曼菲尔家中不敢露面。曼菲尔问我有什么打算,我给她造成那么大的损失,看来她是不会再让我呆下去了。
此后我找了一个星期的工作,毫无收获。这时,一个此前到俄勒冈做工的中国老乡蒋志刚答应我暂时搬到他那里住,他租住的房间不足15平方米,里面住着5个人,我搬进去后,大家坐在一起都膝挨着膝了。
这种苟且偷生的日子过了8个月,5个老乡也都纷纷找到了更合适的去处,我也随蒋志刚到洛杉矶帮他开起小餐馆。这大半年中,父亲没有接到我寄回的美元,大概也想象得到我当时的处境。当我每次在电话里表示“回国发展”时,他总是极力阻止我。“美国再艰难也比国内好,那里是个公平竞争的社会。”父亲总是以自以为是的权威口吻对我发号施令,当然,这也和我没有实情相告有关。我不想让父母为我担心。
志刚很义气,当他得知家里因为没有收到钱,对我很担心(其实是不满意)时,从他并不充裕的资金中借给我2000美元,他说不能让老人家整日在国内提心吊胆,有钱回去,就能说明全部情况了。
餐馆的效益比预想的好,我提出工资可以少拿一点,希望合力将店面扩大一些,志刚仍然坚持不要我投入,他说按开始时说定的1/3的股份给我,可这种无功受禄的股份我怎么能接受呢?我的心情也渐渐恢复了常态,对前途再次充满信心。但是,命运并没有因为我曾经沧海而改变它对我的戏弄。1998年2月10日,正当国内亲人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之中时,志刚在隔壁一家中国餐馆老板的威胁下,不得不将餐馆转让给那个台湾人,并且价格低到了极点。在这件事发生之前,对方因我们生意好,抢了他的饭碗为由,曾多次用黑社会的手法对我们进行挑衅,并大砸大抢。就在2月10日那天,我提出既然交易就应当遵循规则,价格不公道我们坚决不卖,话刚出口,没等我反应过来,我就被他们打倒在地,志刚为了帮我,也被他们打肿了脸。那一次,我被打得奄奄一息,肋骨断裂,胃部出血……
当我出院后,决定回国之前,给父亲打了电话,我把这次经历简要地说了一遍。当我接通电话,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时,我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掉,父亲在那边的声音也硬咽了,他让我立即回到他的身边。
回国之后,父亲得知我决定不再去美国时,他的表现令我失望。也许他并没有设身处地地理解我的艰难,或者是他对国外的情况不了解造成的,他总以为我不够努力,“那么多人出国,为什么偏偏你呆不下去?”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这种话,伤了我的心。
父亲认为在他争取校长职位时,我回来得不是时候,他认为我在他脸上抹了黑……
在家住了几天之后,我开始找工作,父亲劝我到南方去,但我答应了合肥的一位同学,到他的公司去上班。父亲的意思是不要在家门口“丢人现眼”,对此我有自己的看法,并坚持了自己的决定,我对虚荣已经深恶痛绝!